唱一齣戲

是啊，為什麼我要如此不開心?



我們一家人彷彿從古至今就是從石頭迸出來的，沒有什麼親戚可言。每當朋友說要去南部看親戚，或者和他們有所密切互動時，我似乎無法感同身受那種與「親戚」的親近感，腦袋也無法和過往記憶有所連結，到底我的「親戚」有哪些? 正好，我也省得背叔叔阿姨嬸嬸舅公姑丈等等的冗長名詞，也不需要去對應那些面孔，也不用擔心被拷問到底現在如何。

如今一通電話響來，便又從六親緣薄，斷了線的族譜，跳到八點檔家族連續劇，而緊接上演的都是很不得已的戲碼。


上一次是八年前，正準備指考的悶夏五月，高三。
外公去世。

人說有兩種場合，所有親戚都會臨至現場，一是婚禮，二是葬禮。

媽常說，她個性最像外公，長相也像，溫順愛家，有時候稍嫌嘮叨點。說到這，她還是忍不住哽咽，直到現在一樣。這點我認同，小時八九歲，我是孩子王，常帶著表弟表妹們一起在外公外婆房間裡大跳床櫃，跑上跑下，上演西遊記。外公開門進來拿個東西罷，我便吆喝大家一起去推擠他出去，把他當做「牛魔王」伺候，他不但沒罵我們，還搞笑搖搖屁股死撐著不出去，逼得我們用玩具劍戳他了。

外公最愛跟我們說的就是「要放假了喔! 今仔日是拜五，明阿仔就可以休息了! 金好!」(台語)
不過他不一定都在禮拜五說這句，禮拜一他也可以說:「今仔日是拜一，擱來是拜二、三、四、五，擱四日就可以休息了，金好!」(暑假寒假前一個月就會再增加類似台詞) 然後媽就會說:「爸，你麥一直跟囝仔說要放假啦，這樣都不想唸書了。」外公就笑笑，他覺得這樣我們會生活比較開心。


其實我不曉得他最後一句對我說的話是什麼了，但一定是樂觀又開朗的回答。

那些來拜他的人，不是我不認識的，就是我認識但已經陌生了。基本上東方人就是有種愛比較、炫耀和八卦特質，到了這種哀傷的場合還是一樣，說好聽是關心，說難聽就是我剛才說的那些。




今天下班，媽打來電話說外婆在加護病房了，血壓急速下降，要我過去看她。
坦白說，我猶豫了一陣，本來不想去，最後還是去了，怕是最後一面。

外婆，對我們一家人來說，可畏、可恨卻又無法割捨，難以一時說清，彼此不見面已有兩三年，太多事，不得由衷有這些感受。

加護病房外面，我找不到媽，只看見小妹，跟很久不見的小阿姨還有一位曾經是我乾媽如今也沒消沒息又突然出現的大阿姨。而沙悟淨跟豬八戒呢?原來都去美國了，側聽大阿姨說，沙悟淨去唸美國史丹佛物理了，豬八戒去旁聽。我走過去，簡單禮貌性點個頭就到隔壁坐了，什麼話也沒說，也不用再說。過了數分鐘，媽和小姨婆與舅舅走了出來，意思沒事，外婆打了強心針過後就可以探視了。

「一次只能兩位家屬進入。」護士說著。

我跟小阿姨一同進入，帶著口罩與手術衣。

媽這時一把將我拉住，小聲在我耳邊說:「她還問我你一個月多少薪水，我跟她說X萬。不要漏氣了。」

拜託，X萬是我正職加接案的錢吧?! 拼死拼活才會有的，恐怕還不到...台灣現在薪資所得有這樣的正職，應該都差不多可以去當二線三的警官了。算了，說都說了，只求她不要問這種現實透頂的問題。

說坦白，若我沒看到病患名字，也認不出她來了，當年火爆脾氣又高傲的外婆，現在已是病床上無法順暢言語的患者。這是一種身體上的衰弱，也是一種世代的替換，我這時候腦袋閃過的是她把媽媽給的紅包摔在地上的畫面。

小阿姨說:「媽，大漢來看妳了。」(台語)

我好像又像是一個在外流浪很久，終於要回來的孩子，「阿嬤，我寒勤啦。」


小阿姨訝異的看著我，因為這是一個距離我更遙遠的名字，而我把它說出口了。
我知道說我現在的名字她也不認識，現在說了這個名字，也好像介紹某位朋友一樣。

外婆她看起來很開心，卻欲言又止，吃力地問我怎麼來的，怎麼會知道? 我猜想她應該以為我開車吧，我知道在豪宅裡住久的人，都會忘記公車跟捷運這種東西，知道也是舅打給媽的。但我沒這麼回答，只淡淡的說我搭公車來的。
「喔.....。」

我不曉得我該說什麼了，該說很久不見了嗎? 但重點是，之所以好久不見，也是她所希望的。我腦袋一片空白，但見她這樣，我好像也有點鼻塞了。該說鼻酸? 若再待久些，我可能跟對面的小阿姨一樣鼻水滲透紙口罩了。

不過我還是擠出一句好久不見了，但希望這句話背後的含意，對她來說，不是我們不孝，而是主動與我們失聯的心態反省。

於是在白色病房，空白的時間點，我便提出告辭，臨走前我祝她早日康復。
出了病房外，我誰也沒打招呼，就跟媽說要回去了，這種味道真是令人難以忍受。

我其實也知道，下次見面不曉得何時，換句話說，不見面是好事，見面也是我見她面了。

病房外，病房內，各自有戲，我多不希望自己在這舞台裡，去靠近那些粉墨，去講那些銅臭味重得要窒息的話，台詞畢竟不是我的，那是說給這舞台的，是要給台下那些想看好戲的人，想看英雄翻身的人，聽的。


是啊，為什麼我要如此不開心?